送客火车站，偶然一个念头灵光乍现：去看看老北塘，曾经的老无锡缩影。

我与北塘并无太多交集，虽然祖母的娘家是在北塘，而且是当年米行帮中大佬之一，但毕竟离我遥远.我也从未在北塘住过一天半时，虽然少儿时代也曾跟着别人去北塘看大船，窜弄堂，那些来回过往的货船也曾引发过少年游学江湖的梦想，而那些弯曲狭隘的弄堂里则似乎隐藏着无数生活乐趣。

最近对北塘的兴趣，源自一位老友，他已退休，却认真写书，写过了天光云影，写过了走南闯北，接着开始写老北塘的风物人情，少时他家住北塘，老来心头满满都是北塘回忆，不吐不快，于是化作笔下老北塘弄堂里一个个鲜活人物和熟稔场景，令人神往。

正是暮春时节，熏风醉人，天气晴好，北塘大街懒懒地展开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车少，人稀，一副寂寥落寞萧条的景象，连坐在河岸边凉亭里的几位男女，相互间的谈吐动作也只是恹恹。

北塘大街修宽了不少，至少可以三四辆汽车并行。街南边是运河，为了防洪河边上修了一米多高的防水墙，河里船不多，从吴桥过来的船，不到黄埠墩就折向南转入上世纪70年代新开的大运河行驶，往江尖方向修了防水工程，除了偶尔有游览船驶过，这条河道已基本看不到货船。临河，有一座“无锡米市”的牌坊，几条凌乱的电缆线横越牌坊，拍照怎么也避不过，显出主管部门对这处纪念性建筑的漫不经心。牌坊侧后，有一家会所性质的“状元楼”，在当代语境里会所相比菜馆更“高大上”，但状元楼原本是老北塘的一家著名菜馆，虽然变身会所却因各种原因生意不太红火，菜单也打出了大众化的价格。

大街的北边，被称作“新三里桥”的一段，在城市改造中成了住宅小区。当时的设计者并未多考虑建筑外形与江南水乡的文化关系，满眼望去并不赏心悦目。小区外围开了一一溜排的小店，经营渔网、鱼钩、篷布之类，依稀令人想起老北塘大街旧日琳琅的店铺背影。老三里桥的一段，也已被纳入城市改造，在粗糙的临时围墙背后，那些旧日的北塘老街弄已经面貌全非，破旧凋敝，住家寥寥，一些建筑人去屋空，已经摇摇欲坠。

北塘大街是老北塘的核心，北塘区之所以得名，就来自这条位于运河北岸的大街。古人将运河称为“塘河”，这里位于运河之北故称“北塘”。而北塘之所以成为这一地区的名称，还因它是老无锡最繁华最典型的地区之一，被视为无锡城的一个窗口。

如果问无锡人心中“最无锡、最水乡”的所在是哪里，大概许多人会告诉你：在南长的“运河绝版地，江南水弄堂”。其实，明清以后，北塘对于无锡意义远大于南长。北塘的生意、人口、财富也远超南长。无论在明清时期的无锡人和外乡人心中，还是如今的文史专家眼里，当时的北塘名气和影响都是南长不能企及的。北塘后来的沦落，无疑是一种历史的悲哀。

在2000多年里，无锡一直是个县级小城，但却在明清时期成为著名的布码头和米码头，风头盖过了顶头上司常州府，民国时期经济繁华更超越了唐宋以来的超级大城苏州。但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布码头、米码头的所在地就在北塘，以三里桥为核心区域。那时的北塘，聚集着来自五湖四海的船只、东南西北的货物和各色商人，大大小小的生意就在这里的茶馆、饭庄、客栈里洽谈签约。北塘不仅是无锡通往广袤北方的交通要道，也是货物和财富的聚集高地。

在无锡米市消失多年后，本地的决策者曾经决心要重振当年米码头的辉煌。时值改革开放，国家开放经济贸易，当地所有的国营棉纺织染企业大面积亏损，所以重振布码头已毫无希望。于是，人们把眼睛盯住了米码头。很快，一座“无锡米市”的牌楼矗立起来，一座大型粮油市场搭建而成，筑巢引凤，招商引资。在历史辉煌和当下商机的双重召唤下，许多粮油米商欣然而至，不久又悻悻离去。市场无情，残缺了招牌与临河的“无锡米市”牌楼，相映无趣，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重振无锡米市理想的破灭，并非决策者们不懂经济和管理，而是他们忽略了文化和历史。任何历史机缘的出现都有其理由，有必然因素，也有偶然因素。明清时期无锡之所以成为布码头、米码头，有着历史的机缘。

江南历来是朝廷的钱袋和粮库，江南的财富供应着朝廷的开支，江南的粮食满足着北方的需求。唐宋以降，朝廷对江南税赋依赖不断增大。明朝朱元璋建都南京，江南成为唾手可得的钱袋子粮袋子，江南地区不得不大力开发湖滩荒地，改进农耕技术，不断提高粮食产量，以应付朝廷的征敛。围绕北塘的、江南第二大湖芙蓉湖，就是在那时被改造为良田的，浩瀚的湖面不见了，只在地名上留下一些残迹：莲蓉桥，蓉湖庄，以及从双河尖浩荡而来的宽阔河面与河中小岛黄埠墩。到明朝后期，无锡地区人口剧增，土地供应紧张，富裕劳力不得不从事其他产业，如手工业、纺织业，而当地缺乏土地种植棉桑，于是再向加工业和贸易发展，这正好满足了密集人口的生活需求。无锡是流向苏州方向的天然中转要道，布码头首先获得了快速发展。到了清朝中期，无锡地区已有近百万人口，人口和土地的矛盾更加严重，粮食的自给自足已经出现困难，不得不加大向外采购。而此时飞速发展的上海需求更是不断扩张，江沪粮食供应需要从江西、两湖调拨才能满足。在此背景下，安徽芜湖和苏南无锡几乎同时成为了米码头，这是历史的必然选择。

而当这一特定历史条件不复存在时，如若企望人为恢复昔日辉煌，显然是痴人说梦。如今的交通和信息环境，无论芜湖，还是无锡，都早已无法再现昔日码头的繁华贸易景象。

有趣的是，一百多年过去，我们依然能在无锡的点心店里，吃到一种叫做“小笼馒头”的美味，在芜湖，同样的小笼馒头也是极受欢迎的大众美食。或许，人们从中能够依稀感受到些许当年两地同为著名米市的历史文化余韵。

在老无锡人的讲述中，布码头、米码头时期的北塘非常繁华。那时的北塘大街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一宽，却热闹非凡。大街周边，密布着许多小街深巷，住着各色人等。因为粮油布匹生意的带动，需要大量店员、帮工、挑夫；服务性行业也繁兴起来，酒馆、饭店，堆栈、客栈，浴室、剃头店，以及日常生活用品的杂货便利店，纷纷扬扬开了起来。人多了要居住，于是房子一圈圈、一排排地盖了起来，店铺，住宅，大房子，小房子，鳞次栉比，形成了不同的住宅群，不同的小街新巷。围绕着这些生意人群，典当、钱庄、银行也一个一个创办起来，形成了热闹的金融街区，生意兴隆的商业街区就此形成，这就是北大街大市口。19世纪末以来，无锡纱布、粮食、粉麸、油饼四大市场都集中于北塘，无锡商市最早、最大、最有名的工商字号也多出于此。之后，小学、中学次第而建，北塘形成了无锡城门之外最具规模也最有活力的经济生活文化圈。

当年，瞎子阿炳拉琴卖艺，几乎每天傍晚都是从北门和光复门用琴声叫门进城，可见他白天卖艺的主要场所，除了城里公花园一带，就是北塘了。市场的繁华，生意人众多，卖艺显然比较容易赚到钱。遗憾的是，在众多的回忆文字中，几乎未见对当年北塘商业区域文化艺术的记载。

无锡有许多被人津津回味的老字号，聚丰园、状元楼当年都创办于北塘。位于崇安寺中心位置的拱北楼，曾经是无锡最著名的面馆。当年，游人来无锡都要尝尝拱北楼的浇头面和小笼包。如今的拱北楼位于崇安寺闹市区，紧挨着仿古建筑皇亭。但拱北楼在清朝同治二年初创时却在北塘，紧靠着大运河，近傍布码头和米码头，直到20世纪40年代中期才搬至崇安寺。

即使到上世纪70年代，无锡国营集体的南北货副食品等批发公司，也大都在北塘办公，用的都是从前商业留下的老房子，直到90年代才迁址。其时的南长，除了面过时期创办的缫丝、棉纺企业，大多建筑仍是民宅，商业比例很小。最热闹的清名桥市场当年是苗猪市场，南长街的商业体谅和规模与北大街相去甚远。

在几千年以农为本的国家里，出现了这么一片以贸易为主的区域，活动着那么一些精明、务实、会计算、谋发财的人们，围绕着贸易和商人，又吸引了打工者、服务者，这样的一个区域，这样的一些群体，充满了爆发性、流动性、活力和精力，打破了农业社会因循守成的规矩，创造了活跃流动的无锡经济。如果要做一个比较的话，北塘可以被称为农业社会时代无锡的经济开发区和实验区。

北塘的衰落，始于上世纪50年代。计划经济把所有的民营经济一网打尽，通通纳入国有和集体范畴，体制性原因导致生机勃勃的布码头、米码头失去了原动力。老北塘的商人、打工者，陆续转变为国有或集体企业的员工，无需斤斤计较，无需逐鹿市场。随着他们年龄逐渐老去的，还有那些小街深巷，大宅旧屋。

然而，经济大潮再次席卷而来时，北塘的土地价值再次受到瞩目，改造从北大街开始，连绵数十年，老北塘的遗存被一点点剥去：繁华北大街的影子彻底不见了，热闹的江阴巷没有了，悠久的青石路后祁街被改称中山路，也许为了使这里的地皮更具经济价值。然而，今天北塘的一切，已毫无历史文化价值可言。逃过一劫的接官亭弄及周边旧街区，即老三里桥街区，2006年曾推出过一个修复方案，8年过去依然纸上谈兵。

北塘更大的谬误在于文化定位，在推平了北大街、江阴巷之后，悠长的青石路和后祁街被改造，拓路、拆房，沿街双向建起了一长排欧式建筑，本想招商成为批发市场，却逐渐变成了一条美食街，称“欧风街”。欧风街一时风光乍现，但终因缺乏底蕴支撑很快又陨落了。在又一轮的改造中，欧式建筑再次全数被拆光，在不伦不类终于退去的“欧风”中，何人应该为此承担责任呢？

走进等待改造的残存老街，偶尔可见几家坚守的原住民，院中随意晾晒着衣被，墙角的马桶、拖把、老式煤炉，还有腌菜、咸肉、竹木旧家具，一切还原着旧日的生活模样；巷子里，摆挂着竹木器具的小店，清清静静，店主悠闲地独自喝着茶；街口梧桐树下，一张方凳、几把椅子、一副棋盘，几位老人在下棋……此情此景，令人心头一暖，仿佛重回儿时光景。和老人闲聊，他们的小辈早已搬出另居，他们在这里等待着拆迁，虽然有着不舍，但更多关心的是拆迁补贴。

也许，我们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老街，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老宅。曾经繁华跌宕，今日渐起萧瑟。离去时，夕阳西坠，老巷里洒满斑驳碎影，老人们四散回家，他们缓缓的背影，幻化为北塘的背影。那个老北塘正在渐行渐远，去往历史的深处。耳畔，依稀响着芙蓉湖残存河道的潺潺水声。

小 编：江水如蓝

摄影配图：吴钩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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